锦瑟
十二月一个寒冷的清晨,在一条又脏又乱的巷子里,我忘记了回家的道路。我用冻得有些麻木的手关掉放着老鹰乐队歌曲的DISMAN,于是四周的空气完全沉淀下来,我顺着似乎没有尽头的巷子行走,并且踩到了一只死老鼠的尾巴。于是我停住,蹲下去看那只老鼠,它已经死了,流下一些褐色的干涸血液,灰色的毛皮在雾气中有点发白。突然之间,泪水汹涌而出。我用力地思考着,直到大脑发出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——我的家已经失落在世界尽头。我忘记了回家的路,在这条寒冷又肮脏的巷子里。只剩下茫茫无边的雾气,一片空白,我泪流满面,蹲在一只死去多时的老鼠旁边。
这时候有人来拍我的肩膀,我转过头去,看到了一个女子模糊的脸庞,她穿着一件深红色的毛衣,对我微笑。她对我说,走吧,回家。她这样说,并且呵出美丽的白色雾气。她说走吧,回家。于是我跟着她走,并且重新放起老鹰乐队的歌曲。金色的龙舌兰。我的头微微昏眩,泪水干涸在我的脸上,以一种藤状植物的姿态,摇摇摆摆。我跟在这个深红毛衣的女子身后穿越白色的雾气,走了很长的时间。中途我们停下来,于是我问她,现在我们去哪里呢?她回答我说,回家。然后我们接着往前走,走过一些高大的乔木,最终我看到了一幢斑驳的建筑物,爬满了翠绿的壁虎,深红毛衣的女子走进去,我跟在她后面,楼道上闪烁着明亮的灯火。最后她停留在了一扇平淡无奇的门前面。
我推门,于是门开了。我走进去,发现这里是我的家,厕所里的灯开着,厨房的桌子上剩下半杯牛奶。我向她道谢,她向我道别。我关门,关上门之前我问她说,你叫什么名字。
深红毛衣的女子在狭窄的门缝里对我微笑,她说,我的名字是锦瑟。
熙宁年间的时候我独自生活在洛阳。我的眼睛是漆黑的,所以它看不见任何东西。我的母亲教给我说,虽然我无法看见这个世界,不过我可以感到。那些白色的云朵,美丽的阳光,飞舞的扬花和茫茫无边的雪地。母亲用她温暖的声音讲述给我那些风景,然后她说,锦瑟,如果有一天,我死去,你也要一个人生活下去。在永远结束之前,总会有一个人来到你身边,并且和你一起生活下去。我笑。并且说,我知道。
在美丽的锦缎上绣牡丹是母亲教给我的,就是生长在洛阳的那些非常美丽的牡丹,母亲教给我,然后它们一朵一朵从我的手指下面开放,母亲说非常漂亮。我们把这些牡丹花卖给一些陌生人,然后就这样生活下去。我常常想知道,那些从我手指下面开放出来的花朵都是什么样子,我问我的母亲,她只是说,非常漂亮。我在夜里绣那些牡丹,于是它们在太阳升起来之前开放,在黑夜里开放的,娇艳而明媚的花朵,洛阳的牡丹。只是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样子,即使它们从我手指下面开放出来,即使它们非常漂亮。
我常常保持的姿势是坐在窗户旁边,然后可以听到很多很多的声音,清晰的声音,风的响声,云的微笑,扬花飘落了,有人的哭泣,孩子们的笑声。有一次我听到一个女孩死了在遥远地方的一棵左边的松树下,女孩对我说,我要回到扬州去。于是我问她,扬州在什么地方。女孩微笑,她说,我不知道,我猜想是在扬花飘落的尽头,那里是我的故乡。是这样一个可爱的孩子,脸颊像苹果一样红润而美丽,死去在了雪地中左边的松树下。
在宋的北边是一个叫做西夏的国家,我觉得西夏就像一座高高的塔,非常刺眼地刺向天空——深蓝的天空,翻滚,下坠。母亲告诉我说,关于宋和西夏之间的战争是在庆历四年结束,母亲说虽然现在战争停止了,可是,总有一天,它会再一次开始。我问她为什么。她说,没有为什么,只要是战争,就没有结束的时候,只要世界还存在,战争就会存在,然后就会一直一直有人死去。所以,母亲抚摩我的脸颊,她说,锦瑟,我会死去,还有很多很多的人也会死去,可是你要一直活下去,直到永远结束的时候为止。
这时候我听到了马蹄和战鼓的声音,刀剑冰冷地作响,西夏的兵马砍了宋人的头颅,于是年轻的士兵带着莫名所以的神情死去,他们沉重地倒下,睁着无辜的双眼,流下温热的血液。我听到我的母亲对我说,锦瑟,无论如何,你都要生存下去,直到时间停止的时候。
在电脑发出青蛙打嗝一般的开机音乐以后我开始接着写锦瑟的故事,十二月,我双手寒冷,眼睛干燥。锦瑟随着键盘而延伸出来,在这个冰凉的房间,流淌在木质的地板上,于是我的脚也开始发冷。我开始深刻地渴望喝一杯热牛奶,冒着白色的雾气的那种牛奶,放很多很多的糖。然后我说,我要一杯牛奶。最终沉默。
我再一次想起我已经是一个人了,在这个独自生活着的地方,我把涅磐的歌曲放得震天响,想象那是一些死老鼠的尖叫。我笑。高考结束以后和父母开始争吵,找不到合适的工作,摔了三个花瓶,还有我的一些破CD,最终搬出来住,最终无聊。我对他们说,我会成功的,总有一天我会拿很多很多钱回去,砸死一些人,再活埋一些人。我是乐观的,我相信这一天会来到,我在六十岁以前,时间还很漫长,所以,我要先无聊。我定计划,看报纸,晨跑,对着镜子练习如何诚恳地微笑,用十三种不同语调说,你好。我送出个人资料,用煽情的语言说服各种公司录用我。这是前一个月。然后我就一直闲在家里,发呆,烂掉。我对自己说,还剩下一些钱,还剩下很多时间。接着我睡觉。
总有一天,我会用钱和文凭把这个世界活埋。然后我睡觉。
就是这样我开始写一个关于锦瑟的故事,她生活在熙宁年间的洛阳,漆黑的眼睛,看不见任何东西。只是可以感到风的声音和云的微笑。她坐在夜里,然后一朵朵艳丽的牡丹花从她指间开放。后来我对她说,锦瑟,我很郁闷。
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我自己回答。
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空洞的房间发出回响。
是吗?是的。
我的母亲是在熙宁五年死去,十二月的冬天,下了很大的雪。我握着她的手,我的手冰冷,她的手也非常冰冷。她叫我的名字,她说,锦瑟,你的玉佩还在吗。于是我从怀里那出那块从小时候一直带着的白玉。有着柔和的温度。我的母亲把它拿在手里,抚摩着它破碎的一边,她说锦瑟,你要好好拿着它,如果有一天,有一个男人从北方回来,并且有着另一块刚好可以和这个伤痕吻合的玉佩,他就是你的父亲,那么你要和他生活下去,好好地生活下去。母亲说,锦瑟,现在我就要离开你了,可是我会一直陪着你,你要等待从北方归来的男人,并且和他一起生活下去。
我说,好。我的手中握着那块让我生活下去的玉佩——另一只握着母亲的掌心。玉佩是温暖的,母亲的掌心非常冰凉。玉佩的一边是破碎的,有参差的伤痕,母亲说没有关系,总有一天,从北方回来的男人会带来它的另一边,然后一切都会好起来。她握着我的手,她说,在那以前,一直到永远,你都要好好生活下去。
我说,好。然后她的手无法克制的冰冷下去。接着雪迫不及待地落下来,掩埋那些还未腐烂的尸体。
我想象雪的故乡是在一个铺满了青石板的漫长的甬道,寒冷而光滑的青石板,深不见底,从那里雪出生了,带着娇媚的笑颜,来埋葬人间所有的死亡,泪水,悲伤。
母亲下葬的那天来了很多人,熙熙攘攘的人群,来自洛阳另一头的一个繁华美丽的院落,身体的某一个部分里,流着和我相同的血液。他们叫我锦瑟,抚摩我的脸颊,并且说我是个可怜的孩子。我轻轻微笑。就像某个古代的帝王,母亲死去的时候来了很多很多的鸟,或许来不及飞去南方的鸟,或许匆忙从南方飞回来的鸟。很多时候我会想知道,洛阳是在南方还是在北方。我的父亲在遥远的北方,而那些奇特的鸟儿,又总是迫不及待飞向南方。于是到现在我也并不清楚洛阳的方向。只是我居住在这里,站立在这里,听铁锹和坚硬的冻土发出冰冷的铿锵。母亲被人们放进去的时候响起了歇斯底里的鞭炮,喇叭,唢呐,欢快的歌曲。伴随着那些不愿意离去的鸟儿的翅膀的声响。于是我站立在那些混乱中,于是我听到我的母亲,她说,锦瑟,我现在离开你了,可是我会一直陪着你,直到一切伤痕都消失了为止。
我的头微微发胀,手脚冰凉,鞭炮发出刺鼻的硫磺的味道,伴随着那些嚎啕的哭泣,我只是轻轻地微笑,再一次微笑,并且想象,在母亲的坟墓之中,在黑暗的坟墓之中,牡丹花正在明媚的开放。
青海湖上,我的孤独如天堂的马匹,因此,天堂的马匹不远。
寒冷的十二月,我在睡觉之前念海子的诗,并且做梦,然后,面朝大海,春暖花开。我满意着现在的生活,就蒙头睡去。惬意的生活,无聊的生活,毫无意义的生活。不止一次我想,我是否为了等待什么而等待,但是就像一个蹩脚的填空题,答案始终空白。
我每天穿一双断了带子的鞋出去走路,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摇摇摆摆,和乞丐一起坐在总府路的天桥上发呆。看着一本小表哥留下来的海子的诗,并且怀念我那个死去的小表哥。在全家漂漂亮亮的表兄妹中,只有小表哥和我一起邋遢,甩着断了鞋带的鞋走路,每天摔倒,不知悔改。但是他的眼睛是漂亮的,于是他常常念海子的诗,用非常夸张美丽的咏叹调,他说,七月不远,性别的诞生不远,爱情不远,马鼻子下,湖泊含盐。因此青海不远,湖畔一捆捆蜂箱,使我显得凄凄迷人,青草开满野花。青海湖上,我的孤独如天堂的马匹,因此,天堂的马匹不远。我就是那个情种,诗中吟唱的野花,天堂的马肚子里唯一含毒的野花,青海湖,请熄灭我的爱情!
青海湖,请熄灭我的爱情!他做出非常夸张的声音,像一只巨大的鹏鸟那样叫,和我一起哈哈大笑,甩着断了鞋带的鞋,跌倒,并且再次跌倒。我总是以为,有一天他会摔死在这路上,就像海子那样,被呼啸的火车碾过,血肉飞溅上碧蓝的天。可是他没有,他只是厌烦了跌倒,后来他穿着亮澄澄的皮鞋,飞快地行走在电梯与电梯之间,被手机和电脑的辐射折磨得死去活来。是的,那个男人还是存活着的,可是他已经不是我的小表哥。我的小表哥已经死去了。在飞奔而来的火车前面舞蹈着死去,像一只千古的鹏鸟,纵情地舞蹈着死去。
于是我在总府路的天桥上发呆的时候就给那些乞丐念海子的诗歌,就像我的小表哥曾经念给我听那样,我说,野花青梗不远,医箱内古老的姓氏不远,其他的浪子,治好了疾病,已回原籍,我这就想去见你们。因此跋山涉水死亡不远,骨骼挂遍我身体,如同蓝色水上的树枝。啊,青海湖,暮色苍茫的水面,一切如在眼前!只有五月生命的鸟群早已飞去,只有饮我宝石的头一只鸟早已飞去,只剩下青海湖,这宝石的尸体,暮色苍茫的水面。
乞丐们呵呵笑着伸过手来,说,小姐,给点钱吧。
因此流浪不远,浪子的终结不远。
各种男人女人从我身旁匆匆而过,像流动的青鱼。因此太阳的下落不远。我看着云朵。天堂的尽头不远。
有时候我会想锦瑟的事情,那个看不见任何东西的女孩,她的母亲死去了,可是我想,我要让她活下去,无论如何,我都要让她活下去。于是她出现在我面前,穿着冬天里的红色毛衣,深红的颜色,漆黑的眼睛。锦瑟握住我的手说,你知道吗,那个玉佩,那个有着伤痕的玉佩,它常常扎得我很痛很痛。锦瑟说你什么时候才让这一切结束掉呢。我说,很快,很快。
战争的开始不远,因此士兵的死去不远。
相逢不远,因此离别不远。
我想我的外祖父应该是一个威严的老人,从他的声音里我轻易听出这一点。母亲死去以后,他和我说过话,他说,锦瑟,搬过去和我们一起住吧。我说,不。于是他说,那么我让人过来照顾你吧。我依旧说不。
外祖父叹气,他说锦瑟,你和你的母亲一样固执。我微笑,并且说,是。
就这样我开始一个人生活,洛阳的冬天漫长,寒冷而且美丽。每三天会有一个人从洛阳的东边来,带给我一些食物和别的什么。我接过来,说谢谢,然后关上门。一切的一切,随着母亲的消失,我的生活依然没有改变。我在黑夜里编织着牡丹花,听它们开放的时候那种微弱而娇嫩的声音。我的眼睛是漆黑的,看不见任何东西,常常不说一句话。
我梦见年幼的自己在雪地里奔跑着,没有尽头,也没有远方。有时候我趴在窗户上沉沉睡去,于是听见了西夏兵马的呼喊。这时候我的母亲对我说,锦瑟,战争是不会结束的,一直一直,都会有人死去。我一言不发,感受着洛阳冬天的寒冷。有时候我听见大街上有女孩的歌声,非常美丽,她们唱着说,花褪残红青杏小,燕子飞时,绿水人家绕。于是我发现,这个冬天真的过于漫长了,好像已经持续了整个永远。好像再也不会结束。
然后我想到我的父亲,从我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去了北方的父亲。母亲跟随着他从洛阳城的东边来到西边,织布,种菜,生活。后来有一天他对我的母亲说他要到北方去,他说他要到北方去,让母亲再一次过上以前的好日子。于是他离开了,到现在也没有回来。
我想到这里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微笑,我的母亲为了父亲离开了她的生活,可是我的父亲却为了让她回到那样的生活中离开了她。母亲在等待中死去,在穷困中死去,在疾病中死去。现在剩下我生活在这里,来继续等待着他。
于是,最终,在冬天结束以后的某一天,有一个从北方来的男人敲开我的门,他拿给我另一边的玉佩,他的手温暖而干燥。他叫我锦瑟,他说你是锦瑟吗,这个玉佩是你的父亲让我带回来的,他在熙宁五年冬天死去了。
熙宁七年的春末,我的等待终于结束了。有一个叫做卫远的男人从北方来到这里,并且把另一边的玉佩交给我。他说,他已经死了。在西夏。
从十六岁开始我就一直希望到西北去流浪,背着行囊,看多少马,多少羊,属于哪一个国王,如此荒凉,将我的夜歌歌唱。
为了这个理由我养了一只狗,以便它可以和我一起流浪。因为这样,狗的名字叫做流浪。流浪是一只非常安静的狗,雪白的身体,常常在阳光下面跑的飞快。我带它出去散步,这时候它欢快地跑在我前面很远的地方,如果我叫它的名字,它就跑回来。因为流浪,有一段日子非常惬意,我和我的狗走在尘土飞扬的马路上,准备着到远方去流浪。
我和流浪去流浪。我喜欢不断叫他的名字,流浪流浪流浪。和我一起流浪。
但是我最终没有去流浪,我的小狗流浪死在了一辆飞驰的大卡车下,雪白的身体被碾成一个奇特的红色平面,就在我面前。司机骂了我几句以后扬长而去,像马儿一样卷起层层烟尘。烟尘中我的小狗流浪被吹向天堂。我没有哭泣,但是从那以后,如果我听到刹车的声音,就会全身僵硬,手脚冰凉。
因为我的流浪早已死亡,所以我不会去流浪。
但是我常常想象,那些西北的风沙。湖泊。草原。这世界上所有的宝藏。我坐上天桥上把这些话讲给了那些乞丐听,我总是坐在那里对他们不停地说话。我想终于有一天会有人走过来把钱放在我面前,财富就这样积累起来。等到我有了足够的钱,我就要回家去。
不是没有想过,希望成为一个自由职业者。自由职业就是没有职业,只有自由。于是作为一个自由职业者的我和乞丐一起坐在天桥上,穿着断了鞋带的鞋,积累着点滴的财富。就像守侯着所罗门王的宝藏。
警察来了,乞丐总是会一哄而散。有一天某个警察走过来看着我,于是我对他说,我不是乞丐,我只是在这里晒太阳。警察微笑着看我的鞋子,再看我的脸,然后他走开了。后来我跟着那些乞丐一起奔跑,我跑得飞快,我一向跑得很快。把所有的乞丐都甩在后面,我迎着风欢快的奔跑,断了鞋带的鞋啪啪作响。突然我想,我要找到一辆粉红色的凯迪拉克,然后飞快向它撞去。可是我跑过了三条街,一无所获。
后来我只好停下来,停下来,并且再次发呆。这时候我再一次想念我死去的小狗流浪。那辆奔腾而去的大卡车,它轰鸣着离去,杀死了我的流浪。
在我哭泣的时候锦瑟再一次出现了,她问我说,难道离别是这个世界永恒的主题。她这样问我,于是我回答她说,我不知道。可是锦瑟,卫远就要离去了,因为战争终于开始了。战争开始了,他必须离去。锦瑟沉默。在她的沉默中我再次奔跑,泪水飞快地干涸在我的脸庞,十二月的风寒冷的刮着,就像一把锋利的刀无可避免地刺入我的身体。
战争再次开始的时候卫远离去了。他离开的时候再次拿走了另一半的玉佩。他说锦瑟,我会活着回来,等到我回来以后,我们就一起生活下去。他抚摩我的脸颊,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,他的声音是低沉的,然后他对我说再见。我把我绣在美丽锦缎上的牡丹送给他,我对他说,我会一直在这里等待,直到这些牡丹凋谢的时候为止。
他微笑,他说不会那么久,七年。他说锦瑟,如果七年以后我还没有回来,我就是已经死了。但是在我死之前,我会把玉佩带回来还给你。无论如何,我不会让这块玉佩留下伤痕。
然后他离去了。留下我在熙宁年间的时候生活在洛阳,等待着一个会从北方回来的男人。我常常想起我的母亲,想起她对我的形容。蓝色的天空,微笑的云朵,和煦的风,美丽的洛阳。
于是就像母亲对我讲到洛阳,卫远对我讲到北方。在黄河北边的西夏。非常繁华的兴庆城,那里有各种来往的人马,比洛阳温暖而强烈得多的太阳,茫茫无边的沙漠,强劲的风和飞快奔走的马。卫远说他的父亲在那里,所以他的家在那里。锦瑟,他叫我的名字并且对我说,如果有一天,宋和西夏的战斗结束了,我就带你到那里去,骑上那些高大而漂亮的马,带着你在沙漠上奔走,什么感觉都消失掉,只剩下飞翔。我微笑。这时候我想到母亲的话,她说,战争是不会结束的。战争永远都不会有结束的一天。
曾经,卫远对我说,锦瑟,我可以想象,你是适合在马上飞奔的,如果你的头发飘扬起来,会非常漂亮。所以我对他讲述我的梦,小时候在雪地上奔跑的梦,风吹过我的身体,飞翔,无边的快乐。卫远微笑着拉着我的手,接着他用一种忧郁的语气说,锦瑟,为什么你的手总是这么凉。他用他温暖的手拉着我的,然后问我说,锦瑟这样会不会好一点。我笑着点头,然后说,会。
在北方的土地上,我的父亲常常对卫远说到他的女儿。是母亲写信告诉他的。他对卫远说,我的女儿名字叫锦瑟。卫远说,我的父亲告诉他,锦瑟一定非常好,虽然她看不见任何东西,但是她的眼睛一定比任何人都明亮。虽然她生活在黄河那边的洛阳,但是她的心一定比任何人都适合飞翔。于是我笑,并且问他,我的父亲是什么样子的呢。卫远沉吟着说,大概是这样的,非常瘦弱,只是一双眼睛非常有神。非常漂亮。是一个好人。然后我又问卫远你是什么样子的呢。他笑。然后拉起我的手摸他的脸。他的皮肤是非常粗糙的。一张很明朗的脸。
后来我问他说,如果我们在陌生的地方相遇,我会不会不认识你。卫远说不会的,他说锦瑟,我会看见你的。无论多么远,我都会看见你。
是在熙宁年间的洛阳,初秋微凉。来自北方的卫远对我说,锦瑟,无论多么远,我都会看见你。
于是我微笑,就像那些绽放在我手指下面的牡丹。在黑夜里开放,在太阳升起来之前凋零。
一场前所未有的感冒袭击了我。在寒冷的十二月里,我不停地发抖。头痛得快要炸掉。于是我只好坐在家里,围着厚厚的羊绒毯子写锦瑟的事情。胡言乱语,不知所云。
这时候我看见我死去的小表哥,像鹏鸟一样在我面前纵情地舞蹈。他怀中抱着流浪,流浪对我微笑。于是我站起来到厨房去熬中药。从小时候开始就是这样,无论什么严重的病我都不打针,也不吃西药。我熬各种中药吃,不但因为中药味道很苦,我还喜欢他们的名字,熟地,雄黄,当归。然后我会想到,这许多许多的药都是一个又一个的故事,我把这些故事熬到一起,再苦涩地喝下去,非常美妙。无论如何,在很久很久以前,一定有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子,为了这些故事哭泣。我喝了这些苦涩的故事,只是希望这个世界上没有哭泣。
喝完了药以后我沉沉睡去了。醒来以后没有一个梦,又或许,我有了太多太多的梦,因为太多,所以我不得不遗忘。随后我躺在床上看托马斯曼的魔山。很厚很厚的一本书,所以不会让我有太多的时间无聊。看到那个年轻人遇到叔本华灵魂的时候我关上书再次睡去了。坐在天桥上我常常这么希望,遇见我的小狗流浪的灵魂,可是从来没有过。只有一次我看见一只猫的灵魂,金色的猫,漂亮的眼睛。整个中午它躺在我身边晒了很长时间的太阳,后来猫说,她很痛苦,痛苦地快要死掉。她一直这样说,于是我不得不提醒她,你已经死了。猫说,是啊,所以我非常痛苦,因为我痛苦得无法死掉。猫对我说,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,因为死亡是一件非常漫长而痛苦的事情。
我一直牢牢记得猫的话,所以我一直好好地生活着。因为死亡是漫长而痛苦的事情。无论怎样,至少我还活着,所以我就会非常轻易的快乐起来——我只愿面朝大海,春暖花开。
而正是因为,我的快乐来得如此简单,所以它失去的更加简单。在那只猫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任何灵魂,但是我一直在天桥上等待着,等待我的小狗流浪有一天从人群中出现,他欢快的奔跑,闪烁着雪白的身体。那样我就可以带着我的小狗流浪的灵魂离开这个地方,我和流浪去流浪,实现这个我策划已久的梦想。我们走在马路上,或许还可以放声歌唱。多少马,多少羊,多少连绵的金帐,多少死去的国王。我坐在王座上,把荒凉的夜歌歌唱。以及我的小狗流浪。
所以又是因为这样,在小狗流浪的灵魂出现之前,我只能呆在这里,感冒发烧,写锦瑟的那些事情。和天桥上的乞丐一起等待着无数的金币从天而降。然后顺理成章地把这个世界活埋掉。
我再次让锦瑟独自生活下来,保持着等待的姿势,因为战争没有结束的一天,只要战争还没有结束,锦瑟就只能那么一个人生活下去。于是锦瑟问我说为什么。我说我不知道,只是卫远是一定要离开的,因为他无法留下来,他不但必须离开,而且他也不能再回来。锦瑟沉默,她说,这些,我都是知道,可是我会等他。直到他回来的时候。既然我已经答应了他,我就必须等他,无论他是不是会回来。
锦瑟走之前问我说,只是我不明白,为什么这个世界上到处充斥着等待。我沉吟着对她说,或许,因为这个世界非常孤独。所以所有的所有的人都要和他一起孤独下去,就这样孤独着生活下去。
锦瑟离开以后我对着空洞的房间问自己,是吗?
是的。房间发出回响。
时常的,我感觉到衰老在我体内滋长,就像一种奇特的植物,或者牡丹,以一种诡异的姿态开放。我生活在洛阳城里,洛阳城生活在黄河边上,既然它的名字叫黄河,所以我猜这是一条黄色的河,就像金色的太阳。因此我不把它叫做黄河,而叫做太阳河。太阳河从遥远的西夏国奔流而来——从太阳升起的地方而来,在太阳落下的地方消失。纷乱的扬花在太阳河上飞舞,接着顺流而下。这时候我还是坐在窗户旁边听着各种声音,等待从北方来的船只或者马匹,还有脚步。于是有女孩在唱,晓来雨过,踪迹何在,一池萍碎。春色三分,二分尘土,一分流水。细看来,不是扬花,点点是离人泪。
一整个一整个洛阳,都像是一个等待的城市。空城,寂寞的城。无数的人都在等待在远方的那些人们,等着他们归来,然后再一次离开。扬花落尽之后是雪落。洛阳悄无声息。于是我在我的屋子里绣牡丹,让她们没有尽头的开放。这时候我的母亲来到我的身旁,她说,锦瑟,你有些冷吗。她把我的手拉着,问我说,这样有没有好一点。可是她的手比我的手还要冰凉。我微笑着摇头,然后她离开了。落下来的雪在大地上呻吟,就像北方那些死去的士兵,可是我知道卫远会回来,他一定会微笑着再一次敲开我的门,把另一边的玉佩交还给我,并且叫我锦瑟。虽然如此,我还是不可避免地听到了兵马的嘶鸣,那些马儿的哭泣。无数的士兵的头颅被砍落下来,落下来,枯萎掉。因此雪来到了,掩埋世界上所有的罪恶,死亡,泪水,悲伤。
无论如何,春天来到的时候,洛阳的牡丹会盛开得比什么都漂亮。娇艳而明媚的花朵,欣喜地在阳光下开放。我再次梦到了在雪地上奔跑着的年幼的自己,她穿越我的身体,奔向不知名的远方。红润的脸蛋,漆黑的眼睛,就像那个死在了左边松树下的扬州女孩。我从睡梦中惊醒的时候听到了急促的敲门声。是一些来自北方的商人,风尘仆仆地来,然后离开。
他们交给我另外一边玉佩,雪白的玉佩,有着吻合的伤痕。
刚好是在卫远离开以后的第七年,他履行自己的诺言把玉佩交还给我。那些从北方归来的商人神情漠然地把它交给我,上面有着温热的体温。他们说,他死了。
元丰五年,宋军大败于永乐城。死伤六十余万,举国同悲。
我坐在窗户旁边,听着洛阳城中的哭泣,它随着那些刮过的风来到我的身旁,幽咽的哭泣,如同滚滚的太阳河那样淹没一切,鞭炮同盘旋在城上空的鸟儿一起悲鸣,所有的牡丹都在一夜之间凋零。
我坐在天桥上的时候看见了那个曾经是我小表哥的男人,他踩着亮闪闪的皮鞋从我身边走过,同时扔了一枚一块钱的硬币在我身边。于是我把它拣起来,看它在太阳下面闪闪发光。我微笑着把它放进口袋里,我对乞丐说,这是所罗门王的第一笔财富。他们笑。然后我再次给乞丐们念海子的诗歌,我说,我在黄昏时坐在地球上,我这样说并不表明晚上,我就不在地球上,早上同样,地球在你屁股底下,结结实实,老不死的地球你好。我站起来,像一只鹏鸟一样在天桥上跳跃,我飞快地奔跑着离开了这个地方,寻找着粉红色的凯迪拉克,并且,老不死的地球你好。
我飞快的奔跑,寒冷的空气拉扯我的头发,像一面黑色的旗帜在空中飘扬,指引我前进的方向。老不死的地球你好,老不死的十二月你好。我的断了鞋带的鞋子就这样飞了出去,从我的脚上,不知道会到哪一个地方。于是我光着脚在大地上奔跑,像一个真正的国王。我转过一条街,又一条街,一块钱的硬币在我口袋里闪光。我张开嘴巴大口呼吸着寒冷的空气,让它们轻易撕裂我的身体,我像一个国王一样在马路上赤脚奔跑,涅磐的音乐震天响,就像一些死老鼠的尖叫。我呼喊着流浪的名字。希望遇见那只金色灵魂的猫。
就这样在巷子的尽头我遇见了锦瑟。锦瑟看着我对我说,你准备让我什么时候死去。她的眼睛是漆黑的,看不见任何东西。穿着深红色的毛衣,像一些干涸的浓烈血液。我微微喘息着,我对她说,锦瑟,你是要活下去的那一个。即使所有的人都死去了,你还是要活下去的。直到时间的尽头为止。锦瑟沉默不语,然后她拿出我的那枚一元硬币,锦瑟说,你看,现在我要把这枚硬币抛到天空中去,等待它的落下,最后如果是硬币的正面,我就生存下去。于是她把那枚硬币高高的向天空中抛去,我看着它,它在空气中翻转,翻转,闪动着眩目的光芒。锦瑟的眼睛是漆黑的,所以看不见任何东西。在硬币落下来之前她消失了,我看那枚硬币,一些美丽而娇艳的牡丹在阳光下闪烁着绚丽的光芒。轻易地刺痛我的眼睛。
我死去的那天是一个真正的阴天,在洛阳城中的哭泣还没有停止的时候。所有的牡丹花都凋零了,刮着寒冷的风。天空低矮而压抑,窗户外边没有一只鸟儿飞过,于是我就这样慢慢死去了。我一动不动,感受着生命的流逝。我想她会流到哪里去呢,或许就像太阳河一样,会流到东边的海里。然后我微笑。
这个时候我看见了卫远。他坐在我身边拉着我冰凉的手,掌心温暖而干燥,他笑着问我说,锦瑟,这样有没有好一点。于是我轻轻点头。那一瞬间我看见了他的脸,是一张明朗的北方男人的脸,太阳般明亮的眼睛,脖子上挂着西夏人的古老银器。所以我问他说,卫远,我很喜欢,你把那些它们送给我好不好,卫远对我微笑,他说,好。
他说等到有一天战争结束的时候,我就带你到西夏去,看兴庆城里的繁华,沙漠里盛开着美丽的花,他说锦瑟,我想带着你骑马穿越整个沙漠,看着你的头发在马上飞扬起来,肯定非常漂亮——我会带着你到西夏去一起生活,等到战争结束的时候。
听着老鹰乐队的歌曲走出巷子以后,我看见了一个奇特的北方男人,他坐在一匹漂亮的战马上,微笑着对我伸出他的手——那掌心温暖而干燥。他的眼睛在太阳下面非常明亮,脖子上挂着我从没见过的银器。
我微笑。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中我穿越他的身体,光着脚像一只鹏鸟那样在尘土飞扬的马路上奔跑起来——多少马,多少羊,多少死去的国王,多少连绵的金帐,我坐在高高的王座上,把这荒凉的夜歌歌唱。